楚回玉魂体中的冰冷与灼热尚未平息,那场惨烈守城战的最后一幕——老将军扭曲绝望的脸庞与萧青漪冰冷侧影的重叠——仍在意识中震荡。他意识到,这幻境不仅向他揭示了荒骨魔枢的凡人血祭起源,更如同一把钥匙,正在强行撬开尘封在定西堡地基深处、更为黑暗隐秘的记忆。
就在此时,幻境的视角猛地一转,不再是楚回玉那俯瞰战场的“上帝视角”,而是被一股力量牵引着,依附在了另一个“闯入者”的身上——正是循着楚回玉魂体异动、强行追踪进入幻境的江晚柠!
江晚柠只觉得眼前一花,硝烟、血腥、刺骨的寒风与震天的喊杀声瞬间将她吞没。她并非旁观,而是真切地“站”在了五百年前定西堡的城墙之上!脚下是粘稠的、尚未冻结的鲜血,耳边是垂死士兵的呻吟和箭矢破空的尖啸。她能看到不远处那个用牙咬着火折子的断臂老兵,正狞笑着扑向云梯上的敌人,随即被数支长矛贯穿,化作一团燃烧的火球滚落……
“这里是……五百年前?”江晚柠心神剧震,立刻意识到自己也被卷入了楚回玉所经历的幻境核心。她强压下不适,敏锐地察觉到这幻境并非单纯重现历史,而是被某种强烈的怨念牵引,正将那段历史中最黑暗的片段挖掘出来,呈现给闯入者。
幻境的时间流速开始变化,不再是激烈的攻防,而是聚焦于堡内。粮仓的黑烟越来越浓,并非敌军火箭所致,而是……快要见底了!守城已逾三月,滴水成冰,外援断绝。堡内挤满了士兵和逃难涌入的百姓,存粮早已耗尽。街道上,饥饿像无形的瘟疫蔓延。伤兵营里哀嚎渐弱,许多人并非死于伤口,而是死于饥寒。妇孺的哭声变得嘶哑无力,麻木的绝望笼罩着每一个人。
江晚柠的“视线”被引向将军府。府邸同样破败,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。须发戟张的老将军——定西军统帅,威远侯赵擎苍,正坐在冰冷的帅案后。他铠甲上的血污已干涸发黑,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,昔日威严的面容此刻只剩下极致的疲惫和一种……濒临崩溃的沉重。
几位同样形容枯槁、甲胄残破的副将沉默地站在下方,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。
“……将军,城……怕是守不住了。”一名副将声音干涩,带着哭腔,“兄弟们……连站着的力气都快没了……北狄人下一次冲锋……”
“守不住也要守!”赵擎苍猛地一拍桌子,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,“身后便是三州之地,百万黎民!定西堡一破,北狄铁骑将长驱直入!我们……没有退路!”他环视众人,目光扫过他们同样绝望的脸,“粮……还有多少?”
负责后勤的军官噗通一声跪下,头埋得极低,身体剧烈颤抖:“禀……禀将军……城内……城内所有能吃的……树皮、草根、老鼠……全……全没了……就连……就连……”他声音哽咽,再也说不下去。
赵擎苍闭上了眼睛,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。帅帐内死一般的寂静,只有外面寒风呼啸和隐约的哭泣声传来。
不知过了多久,赵擎苍缓缓睁开眼,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,最后一丝人性似乎在挣扎,最终被一种近乎疯狂的、为了某种“大义”而自我毁灭的决绝取代。他的声音低沉、沙哑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,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:
“……传令……各营……各坊……家中……凡有……老弱病残,妇孺……”他停顿了,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,才吐出那如同地狱魔咒般的四个字:
**“……为了大义。”**
轰——!
江晚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,灵魂都仿佛被冻结!她“看”到帅帐内所有将领瞬间煞白的脸,看到他们眼中爆发的惊恐、难以置信,随即又被更深沉的绝望和一种扭曲的“理解”所覆盖。没有人出声反对,只有死寂,以及压抑到极致的粗重喘息。
幻境快速闪回着惨绝人寰的画面:昏暗的陋巷深处,压抑的哭泣与绝望的嘶吼交织;交换的襁褓被迅速抱走,留下的只有撕心裂肺却不敢放声的悲鸣和麻木空洞的眼神;军营角落升起的不祥炊烟……整个定西堡,在物理的寒冷和精神的炼狱中,彻底沉沦。支撑着残兵最后一丝战意的,不再是保家卫国的热血,而是吞噬了至亲血肉后,那深入骨髓、无法摆脱的罪孽与疯狂!
靠着这非人的“给养”,定西堡守军爆发出最后、也是最扭曲的战斗力,竟奇迹般地又撑过了北狄数轮猛攻。终于,一场突如其来的、百年不遇的暴风雪席卷了战场,北狄人赖以机动的骑兵优势荡然无存,攻城器械深陷雪中,损失惨重,士气低落,不得不暂时退兵。
风雪停歇,残阳如血,映照着尸横遍野的战场和伤痕累累的定西堡。堡内,劫后余生的气氛却诡异而沉重,没有欢呼,只有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疲惫,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、挥之不去的、带着血腥味的肉香带来的无尽恐惧与自我厌弃。
赵擎苍下令,将仅存的一点酒水和最后搜集到的少许“正常”食物拿出来,在将军府前的广场上,举行一场象征性的“庆功宴”,试图提振一点士气,哪怕只是表面上的。
广场上燃起了巨大的篝火,火光跳跃,映照着周围士兵们麻木、空洞或带着深深恐惧的脸。他们沉默地喝着浑浊的酒水,啃着硬邦邦的饼子,眼神躲闪,不敢与旁人交流。赵擎苍站在台阶上,举起了酒碗,他试图说些什么激励的话,嘴唇翕动,最终却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。
就在这死寂的“庆功”气氛达到顶点,人们紧绷的神经因暂时的安全而出现一丝松懈的瞬间——
呜——呜——呜——!
低沉、压抑、仿佛从九幽地狱传来的号角声,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黄昏的寂静!这号角声与北狄人剽悍的号角截然不同,充满了阴冷、邪恶、令人灵魂战栗的意味!
“敌袭?!”残存的士兵们条件反射般地抓起武器,惊恐地望向城外。
然而,他们看到的并非卷土重来的北狄大军。
只见定西堡四周,那尚未清理的尸山血海之上,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活物般蠕动、凝聚!无数扭曲、狰狞的身影从黑暗中爬出!它们有的形似巨大的人形骸骨,眼眶燃烧着幽绿鬼火;有的如同腐烂的巨兽,流淌着脓血;有的则是纯粹的阴影,发出无声的尖啸……魔气冲天而起,比之前的煞气更加污秽、更加混乱、更加令人绝望!数量之多,远超之前的北狄大军,瞬间将定西堡围得水泄不通!
“魔……魔族?!”绝望的嘶喊在城头炸开。刚刚经历了人间地狱的守军,面对这来自九幽的恐怖,仅存的一丝意志彻底崩溃了!这根本不是凡俗军队可以抗衡的存在!
赵擎苍手中的酒碗“啪”地一声摔得粉碎,他望着城外那遮天蔽日的魔影,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,只剩下彻底的灰败和茫然。易子而食,守住了人间的城,却引来了……真正的恶魔?这难道是上天的惩罚?
“快!快向昆吾剑宗求援!”一名副官嘶声力竭地吼道,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,“点燃烽火!最高级!求援!只有仙门能对付这些魔物!”
幻境中,定西堡最高处的烽燧台上,代表着灭顶之灾、玉石俱焚的赤黑色狼烟,混合着特殊的求救符箓燃起的灵光,冲天而起,在昏暗的天幕下显得格外刺眼、悲壮。
江晚柠的“视线”穿透混乱的堡内,仿佛看到了城外某个隐秘的山丘。风雪之中,几个穿着昆吾剑宗服饰的身影静静伫立,为首一人,面容模糊,气息冰冷,正遥遥望着定西堡燃起的求救狼烟,以及城外那汹涌的、似乎正等待着什么的魔潮。他们的眼神中,没有惊讶,没有急切,只有一种……冰冷的审视,仿佛在确认计划中某个环节的顺利推进。
“饵已放出,网……该收了。”为首的昆吾修士低声自语,声音在风雪中消散。
幻境在此刻剧烈波动,江晚柠的意识被猛地拉回现实,与楚回玉那充满震惊、愤怒和彻骨寒意的魂体意识轰然碰撞!
五百年前,有人利用赵擎苍在绝境下的惨烈抉择所激发的极致怨煞,以及随后魔族围城带来的更深层恐惧与死亡,作为“养分”,彻底激活并稳固了他之前埋下的“钉子”——那个以数万军民血肉怨魂浇灌的、后世名为“荒骨魔枢”的煞气核心!而昆吾的“救援”,恐怕也绝非单纯的除魔卫道,而是为了确保这个“核心”的最终成型,并将其牢牢掌控在手中!
萧青漪口中的“饵料”,不仅仅指楚回玉,更隐喻着这座城本身,以及它那被昆吾亲手炮制、充满了背叛与牺牲的、持续沸腾了五百年的怨煞之“汤”!历史,在此刻形成了一个无比残酷的闭环。